何以为诗?何以为诗人?年轻的诗歌学徒何以成长为大师?
找到一种个人风格对于作家而言即意味着成年。在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上海贝贝特最近推出的《诗人的成年》中,诗歌评论家文德勒从弥尔顿、济慈、艾略特和普拉斯的诗中分别选择了一首具有突破性的诗歌,四位诗人,四篇诗歌,四段创作之路。通过文本细读分析其结构、意象和格律,她指出这些诗歌如何标志着每位诗人掌握了一种独一无二的声音。
【资料图】
《诗人的成年》
[美] 海伦·文德勒 著
周 瓒 译
上海贝贝特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由文德勒教授在“詹姆斯·默里·布朗讲座”基础上整理、增订而成。书中回溯光耀诗史的英语诗人艺术实践与试验的历程,阐释其在二十几岁青春年代如何沿循诗学传统的来路,在历史和现实中汲取话语与修辞,实现自己第一篇“完美之作”的关键性突破,摆脱先辈的重负与庇荫,在诗歌中极大延展时间和空间之域,找到连贯持久的个人艺术风格,在句法、语言节奏、想象力、文体、哲学和审美上达致成熟自洽的境界,并最终一跃而为举足轻重的诗人。
>>内文选读:
在本书四篇论文里,我分别考察一位年轻诗人,考察他们写出第一首“完美”诗歌之前必须完成的作品,而这首完美之作第一次完全成功地展现了一种明晰连贯的个人风格。对这位年轻作者而言,探索一种风格具有难以形容的紧迫感;在美学层面上,它类似于个人对身份认同的心理寻求,亦即寻求一种本真的自我以及展现它的合适手段。人类对认同的寻求被盲目引导;我们发现,作为青少年,我们经受过令人费解的,一系列显然随机的偏好、厌恶、迷途和逃避。我们那时并不知道,为何我们的感觉会在莫名冲动、悲伤和赞美的波浪中四处飘忽,只是后来我们才可能准备好,像华兹华斯一样,承认身份认同的形成方式有多么奇妙:
多么奇妙啊所有
恐惧,痛苦,和早年的困厄,
遗憾,烦恼,怠惰,全都混合
在我心灵中,我本该承担的部分,
也是必要的部分,以组成
这属于我的平静生命,当我
无愧于我自身!
(1850《序曲》, I, 344 350)
华兹华斯从早年的困苦、遗憾和恐惧中,觉醒为一个成年人,追寻一种宁静的存在,这种存在源于自我的自觉意识,不再被年轻人的情感变迁所惑。
在这段引诗中,华兹华斯细述了人类个体形成的正常过程。但对一个青年作者而言,其利害关系是双重的。年轻作者不可能不依赖风格的持续演化而追求一种朝向成人期的演进。找到一种个人风格,对于作家来说,即意味着成年。在风格形成的过程中很多东西是无意识发生的: 在随意与有指向的阅读中,青年诗人不知不觉被一些前辈吸引,而发现另一些乏味无趣,对那些不久将会被发现的人毫无察觉,排斥一些他们觉得毫无魅力的前辈。但一位诗人的终极风格,一部分则是被挑选的(通常是对可获得的话语的反叛),譬如: 写风景而非写人;诉诸神话或相反;在一个封闭的逻辑形式内操作,抑或更直觉化地变动;接近或偏离大众化;个人化或非个人化写作;安栖于即将变成习惯的明确的形式或诗节;等等。
我们将见识四位寻求风格的年轻作者: 约翰·弥尔顿、约翰·济慈、T. S. 艾略特和西尔维娅·普拉斯。细察这几位诗人写下的第一首“完美”诗作,我之所以视之为“完美”,因为这些诗富有信心和控制力,以及首要的——放松,作为诗人,每个人都迎来了他们的成年。我称这些诗为“完美”,因为它们以令人难忘的诗行发声,显示了一种明晰而安排得当的独特风格;人们不希望它们是别的样子。这样一首诗是读者能认出“弥尔顿式的”或“济慈式的”的那种诗:亦即,这种风格显然是延续的,至少部分延续至这个诗人后来的作品中。那是一首即将在诗人全部作品中成为典范的诗作:它的想象力如此独特而深刻,技艺又如此与其雄心相匹,在需要介绍这位作者的早期作品时,一位选集编者或教师很可能挑选它,而更年轻的诗人往往会为了他们自己的目的而逮住它——从模仿到戏仿,但都反映了创造性的吸收。我选择四首诗——《快乐的人》《初读查普曼译荷马》《J. 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和《巨像》,尽管它们创作于几位作者的青年时期,却展现了文学的持久力。(为了提升我们对于诗人在寻找一种成年风格时发现的感觉,我有时会把这些早期“完美”的努力,与完成度不足的,或之前的令人难为情之作,或更“进步的”后来之作做对照。)
我着手于此项主题,部分原因是人们普遍相信,任何写下的非齐行排列的文字都有理由被称为诗。从最广义——即韵文(verse)与散文(prose)的区分——上来讲,的确如此。但是,在其最充分的意义上,若要获得“诗”之标签,这个韵文片段必须达到近乎超人的完成度。它是一位作者的产品,这位作者无论多年轻,都已经在诗歌里度过了一段紧张(而成功)的自我学徒期。这正是爱默生深以为然的事实,在回应惠特曼送的礼物《草叶集》时,他推想在那卷诗集中,那些充分完成的诗歌是经历了一个“长长前景”的结果。(瞥一眼青年惠特曼《草叶集》之前的散文与诗歌,即可确认爱默生直觉的精准。)这种创作上先于一位作家最佳早期作品的长长前景,通常是有迹可循的(正如在济慈、艾略特和普拉斯那里一样),而有时候它在很大程度上是缺失的。我们知道,比如弥尔顿,历时数年锤炼其艺术,恰好在写出他最早的现存诗歌之前。弥尔顿在十二岁之前,与导师交换拉丁语和希腊语的诗歌;而在十六岁离开圣保罗学校之前,据他的兄弟克里斯托弗称,弥尔顿创作了“许多诗稿:或许使得他很好地进入更成熟的年纪”。而所有这些诗作都失传了。
诗人学徒期的履历经常被读者忽略,这些读者只是在诗歌选集或选本中读到诗人成功的诗作,因此那些不可或缺的探索性的学习和实验过程可能会从视野中消失。而如果缺乏在诗歌方面的学院训练,新的读者往往觉得很难将想象力和语言都很出众的诗与那些伪装成自由诗的胡乱分行的散文区分开来。在这里,我希望展现出,对于少数青年少作的尊重(所有诗都写于作家们二十多岁时)优先于任何著名诗作的创作,这些少作显示了他们私密、热烈乃至英雄般的努力和忍耐。创作中的艺术家赖以为生的这类孤独之作——它在内在紧张下的耐心,它对自身必然性的信念——都被艾米莉·狄金森简练地描述过了:
每个——它艰难的目标
必须实现——它自己——
通过默默一生的
孤独的勇毅——
努力——是唯一的条件——
对自己的耐心——
对反对之力的耐心——
以及完好的信念——
旁观——是它的观众的
专长——
但业务——被不赞同者
所协助——
“观众”和“赞同者” 稍后才来,并由此给予诗歌声名。但是“艰难的目标”和“孤独的勇毅”首先光顾这寂静的房间。
这位青年诗人需要在风格上取得怎样的发现呢?他需要习得一种支配性的风格规范(细致到技艺最微小的细节);伴随着对抒情诗媒介的这种意识而来的,是心理上逐渐察觉到那些关乎精确表达内在情绪和态度的难题。诗人也需要识别外在感觉世界的突出元素,这个外在世界肯定了他别具一格的想象力;设计他本人独有的时空轴;决定将居于其作品之中的生物或非生物;并且最终找到一种令人信服的宇宙学或形而上学的存在框架,在此框架内,这首诗的活动能够发生。
作者:海伦·文德勒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