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一个名字浮现在脑海之中,几乎同时,宋子琛立刻将他否掉了。
仅凭现在所掌握到的线索,仍旧无法确定薛洋曾在温家呆过,他所知道的关于薛洋的一切并不比薛霖多上多少。即便是在义城两人独处时,薛洋也很少谈及自己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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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那作为凶尸短暂留存的记忆之中,薛洋从不是一个会对着具保有自我意识的尸体自言自语并大吐苦水的人。
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嘲笑挖苦一切他所能见到的东西,或者是把门一关,将他自己同晓星尘的尸体锁在同一间屋子里,毕竟只有死到不能再死的人才有资格知晓他的秘密。除了喝醉的时候。
但薛洋很少在自己面前喝到酩酊大醉,胡言乱语,继而彻底失去知觉。他总是非常警觉,甚至从不会在没有完全的把握下将后背对着自己。
当然,那个时候的自己倘若有机会,一定会狠狠掐住他的脖子,然后毫不留情地用力碾碎。他清楚自己会这么做,而薛洋也同样清楚。
他们对彼此了解甚深,无论在同一屋檐下住上多久,都依旧对对方抱有深深的不信任。所以薛洋不会贸然将弱点暴露在他面前,即使那个时候他也是个死人,且毫无知觉。
很奇怪,现在想到这些已经不会像当初那样感到被侮辱了一样,尽管愤怒依旧存在,但也只是像灰烬里零星迸出的火星子一样,不会再叫他的心被怒火吞噬。一切都似乎变得很遥远,从真正知晓薛洋死亡那刻开始。
他真的死了吗?宋子琛在离开义城时有这样想过,他不相信薛洋会这么轻易死去,那个人有着无数保命的手段,远比他所知道的多得多。
他要保护好星尘和阿菁,不能再叫那个人有机会伤害到他们,所以放任了自己的仇恨,仍旧将薛洋当做一个潜在的危险暗暗提防。
可是这个孩子突然出现,告诉他薛洋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轻飘飘的一句话,将他所有的仇恨轻易碾碎。
重要的人已经离开,而痛恨着的人也不复存在,长久以来活在憎恨之中的他失去了憎恨着的对象,茫然无措地抱着满腔怒火无所适从。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蔓延开来,一点点蚕食着他的心脏。在这场有些匪夷所思的旅行之中,在他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被一点点解开,似乎连仇恨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一样。
不,这很重要。仇恨是必须要存在的。
宋子琛一惊,及时从思绪中抽身退步,在失控之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是何时像现在这样,如同活着一般有了这些无法言说的情绪?按理说他不应该再感知到这些。难道是和这孩子呆在一起太久了?
“我想起来了!”
那个引发他思考的孩子发出一声惊呼,随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极为兴奋地嚷道:“我想起来了,那个孟瑶我见过,不不不,不是我见过,是我见过和他长得很像的人。”
宋子琛立刻明白他说的人是谁,略一点头算是肯定了他的想法。
“对嘛,那个孟瑶一定是兰陵金家的人,难怪觉得他很眼熟。兰陵金家,阿爹之前也在那里呆过,他们两个,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那个孟瑶到底是谁?”
金光瑶那点事在观音庙后早被传得人尽皆知,宋子琛虽不清楚当中秘辛,但一些事还是知道的。他整理一下思绪,拉住薛霖的手。
“十多年前,仙门世家林立,其中以姑苏蓝氏、云梦江氏、清河聂氏、兰陵金氏以及岐山温氏五个家族声势最为浩大。后来,温家家主温若寒妄图称霸仙门引得众怒,这便有了射日之征。孟瑶早先是在清河聂氏宗主聂明玦手下做事,后二人发生争执,孟瑶不知所踪。在这之后,有人在温若寒身边见过他。”
薛霖从话语间敏锐的嗅到了什么,眼睛顿时睁大。那位大娘说他们要去岐山,而温氏就在岐山。
宋子琛点点头,“只不过,仅凭我们现在所知道的这些并不能推断,这个时候的孟瑶是正要去温家还是已经在温若寒手下做事。后来射日之征因孟瑶成功刺杀温若寒而结束,他也因此被当时的金家宗主金光善认了回去。在金麟台举行的花宴上,薛洋便已经站在金光瑶身边,他二人举止亲密,像是相识已久。由此可以推断,在这之前就他们便已有所交集,但关于温家的消息里却没有薛洋这号人。有件事我想了很久,薛洋根基浅薄,修为进步却快,不知这其中除了鬼道之术有没有温家的功劳。当然这些只是猜测,真相如何我们不得而知。”
“金光瑶,金家……”薛霖默念几句,心下便已做好决定,他要去见见这个人。
宋子琛哪能猜不到他在想些什么,说道:“他已经不在了。这之中发生了很多事,他现在同那位聂宗主合葬在云萍一带,具体位置要等去了才能知道。”
“好,我们明天就去。”薛霖有所预感,也许他一直烦恼着的事情在那里会找到答案。
次日一大早,二人收拾妥当后便出发前往云萍。薛霖本想着去跟大娘道个别,但因为不顺路只得作罢。
此时天还未全亮,街上零星走过几个摊贩,或推着小车,或挑着挑子,在路过他们时都会好奇地探头看上好长一段时间。
薛霖隐约觉着不大对劲,按照昨天大娘所说,此地是有仙门世家驻守的,那陈家门下客卿弟子就算不多,难道他们平日里都不出来走动?
不知怎地,他突然想到了兰陵。兰陵因有金家驻守,普通百姓对修仙之人见怪不怪,断不会像这里的人一样盯着不放,甚至满脸敬畏。
他蓦地停住脚步,没有理会宋子琛询问的目光,蹲下身子双手触地,紧闭双目仔细感受辨认着残留的气息。宋子琛虽觉奇怪但也没多管,只静静站立一旁看他究竟想做些什么。
不多时,薛霖收了手,起身向着一条没人的小路快速跑去,宋子琛紧紧跟在他身后。
二人速度极快,在小巷里穿来绕去没一会儿便从西北角跑到了东南边,出了城门后向着山上而去,最后停在一处落败的大宅前。
“他回来过。”薛霖上前一步翻过地上破旧腐烂的木板,拂开上面的枯草脏絮露出下面斑驳的字迹,他顺着那龙飞凤舞的笔势走向和板子上还未掉完的金漆勉强辨认出上面写着的是“云阳阁”。
云阳阁。
云阳陈氏。
“离开夔州之后他又回来过,陈家曾经亏待过他,依照他的性子是不会放过他们的。”他的声音在抖,为自己所说的每个字感到不可遏制的难过,沉重的负罪感有如山峦般死死压在胸口,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他看向宋子琛,对方轻轻摇了摇头。即便不说,他们两个也都清楚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沉默一阵,薛霖深深吸了几口气,继续道,“他似乎在修习什么功法,比起昨天我们见到的那个时候的他修为进步不止一星半点儿,因此到了陈家之后没多久他便控制住了所有人,并将这里变成他的一处据点。射日之征一结束,他就离开了夔州。”
回头望向山下不远重新热闹起来的城池,吆喝声连着叫卖声一阵一阵被风送入耳中,他忽然想起那位大娘说从薛洋跟着孟瑶离开后再也没见过他会不会是一句假话,又或者他真的没再去过那个小摊子。
对那些普通百姓来说,修仙是一件离自己很远的事,而夔州薛洋取代云阳陈氏也只是在仙门世家中小范围的传开,芸芸众生对和自己无关的事情并不会多做关心。
但是……
“他为什么不回去呢?”薛霖喃喃道,声音很低仿佛耳语。
宋子琛微微一顿,似是没有明白他在指什么,待想明白后不禁哑然,抬手揉了揉薛霖的头,叹道:“谁知道,也许是不重要了吧。”
无论是曾经软弱可欺天真善良的自己,还是难以得到的来自他人的温柔好意,或许这些对重回夔州满心报复的薛洋来说,都已然变得不那么重要。所以不必浪费时间在那些小事上。
他的心被仇恨扭曲,除了仇恨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当然也包括一些可能很重要的,能够拉他一把的东西。
不知道在这一转变里金光瑶或是温家有没有出过力。
联想一旦展开便如野草生根再也抹不去,宋子琛暗自思忖,薛洋在离开夔州到再回来的这段时间里应该发生过什么,不然他的修为不可能进步如此之快。
他在这个时候就开始修习鬼道之术了?很有可能。是从哪里得来的?是谁给他的?温家?还是金光瑶?像薛洋那样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格,若是没有足够多的好处,恐怕也不会在日后为金光瑶做下那么多事。
正想着,衣袖忽被扯了一把,宋子琛回过神来拽住肩头下滑的行李,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便被薛霖扯着往山下走。
“我们走吧,正好是从东南门出来的,再向前走一段路有一处码头,过往船只途中会经过云萍一带。小鸟都告诉我了。”
“等等,现在是冬天。你不怕走到半路船冻住吗?”
薛霖脚步一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抓住宋子琛的另一只手。
“我知道,所以得赶快过去。缩地成寸!”
妖气在他们身边暴涨盘旋,将山间细雪再度扬起,随着一阵蓝光闪过,雪花四散,沉寂多年的山谷重归一片宁静的死寂,仿佛无人来过。
十七、
“哟,小公子,不上来喝一杯?”
甫一落地,薛霖差点被这声娇笑惊得就地摔倒,好在宋子琛在旁拉了一把,这才免了些许皮肉之痛。
“冷静些,是幻境。”宋子琛道。眼前情况和刚到栎阳时一样,只是人物面孔模糊作一团,只看一眼他心下便知并非是法术失灵,而是又陷入了某人的回忆。
听他这么一说,薛霖松了口气,这才有心思打量着周围的情况。
此时已近黄昏,太阳还未完全落下城内便已点起灯笼盏盏,若火龙一般迅速点亮整座城池。
他在人间流浪多年,对人类的习俗多多少少知道些,这到处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的架势,想必是在庆祝什么大节日。
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道路两边摊贩小车一个挨着一个,挤挤挨挨一点空隙都没有,不过一会儿工夫,到处都挤满了人。
薛霖踮着脚四处张望,企图从这黑压压一片人头中找出自己熟悉的脸。他现在只恨自己生得不像宋子琛那般高大,不然肯定能一眼就找到自己阿爹。
其实想要找到薛洋并不困难,只要看哪个人面貌清晰即可。是以薛洋刚从街角转过来,他们两个便都看到了他。
此时的薛洋比之夔州那阵长高了不少,他相貌本就极好,只是过去常常吃不饱穿不暖导致面黄肌瘦邋里邋遢,现在脸颊两边清晰可见地长了些肉,人也白净了许多,不过因为身体正在抽条,整个人看上去仍有些瘦弱。
即便如此,这个时候的薛洋已经很接近兰陵城郊初见的那个。
距离他离开夔州过去了多久?这一点薛霖他们无从得知。但从前那个总是紧锁眉头将仇恨写在脸上的小混混却仿佛变了个人一样,不知从哪里学会了隐藏利爪掩饰自己。
他不再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甚至时常会笑,只是细看之下便能发现,那笑容里满是嘲讽轻蔑,眼神之中全然写着鄙夷,似乎不将任何人或事放在眼里。众生于他不过草芥,随意抬手便可抹去。
想到这里,薛霖偷偷观察着身边人的脸色,好在宋子琛并没有表露出什么情绪,这让他稍稍放下了心。只是这心放下没多久就又提了起来。
薛洋此时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停下脚步盯着招牌看了一阵,随后轻啧一声道:“这么个破地方还要我大老远跑一趟。哼哼,看在报酬丰厚的份上,姑且帮他一帮。”随后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薛霖没多想,拉着宋子琛就往里面跑,刚一进门就差点撞上个醉醺醺的酒鬼。
虽然知道这些不过是幻象,他二人还是下意识地向旁边让了让。薛洋却是毫不客气地一脚踹了上去,把人踢到一旁。
那醉汉正要发火,抬头看到薛洋腰间挂着的宝剑登时哑了火,只得自认倒霉,灰溜溜地起身走了。
薛洋眼睛微微眯起,眼神冰冷得像在看一个死人,右手摁在剑上片刻,却只冷笑一声,随即转身离开。
他竟然什么都没有做?薛霖心里大呼不对劲,更反常的是薛洋没有表现出任何发火的迹象,脸上甚至带着笑。只是他拒绝了别人的陪伴,自己一个人在花园里四处乱逛,不时翻弄一下路边的石头。
“他这是要做什么?”薛霖觉得自己看不懂这个爹了。
宋子琛抬起手指,在空中按照薛洋走过的路线虚虚勾画着。“摆阵。聚阴阵。注意看他的手指尖。”
薛霖凝神仔细盯着看了一阵,才看清他指尖微闪,抖动间有红色粉末飘落,来回走动的动作看似随意实则暗含玄机。
不多时,阵法布好了,薛洋抬手甩出一张符篆,嘴里快速念叨着咒语,手上动作快到让人看不清。
只见符篆升到半空突然爆出一连串惨绿的火焰,紧接着从地底涌出一阵薄薄的雾气,霎时间阴风四起。
薛洋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锁灵囊,甫一解开绳子便闻鬼哭阵阵。浓烈的阴煞之气使宋子琛眉头紧蹙,他此时才明白薛洋的意图——他是想杀了这里所有的人。
恶鬼出笼,将这销金窟变成埋骨地。原本莺歌燕舞一片欢笑之声的思诗轩顿时变作人间地狱。无数青面獠牙的恶鬼追逐狩猎着活人,用利爪将他们撕成碎片。
先前那个醉汉被活生生咬断了一条手臂,半个身子都被血液浸透,但奇怪的是他明明就在门边坐着,却不推门逃到街上。
但很快薛霖想明白不是他不想逃,而是门上贴了符咒,这张符咒和其他几个地方的符咒组成了一个结界,将思诗轩同外面世界隔离开来,他想逃也逃不了。
砰——
远处天空炸开一朵接一朵的烟花,将天空映得绚丽无比,而思诗轩内不知是何处起了火,火势借着风势,如火蛇般在风中狂舞,瞬息间便吞了大半个小楼。
薛洋忍不住放声大笑,面对眼前这由他一手造就的地狱,只感到无比的满足和享受。
看看这些自诩为清高之士实则贪慕美色的人,死到临头连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跟条狗一样趴在地上求饶。我呸!什么狗娘养的杂碎!
他恨这些人,一个个装的比谁都清高,满嘴的大道理,张口闭口教你怎么做人,但是一旦碰上点什么需要他们出手的事情,保准逃得比谁都快。
装什么高高在上?凭什么看不起人?大家不过是一路货色,他薛洋比这些伪君子更坦荡。杀人就是杀人,放火就是放火,他不屑装模作样。
薛洋看够了,双足一蹬轻轻跃上墙头,身影一闪消失在小巷之中。
他身后,熊熊烈火吞噬掉了所有符篆的痕迹,结界被破,冲天大火瞬间扑到街上,还没等街上人反应过来,隔壁的酒铺发生爆炸,登时大半条街都被火舌吞噬。
惨叫,到处都是凄厉的惨叫和哭嚎,薛霖立在火焰之中只觉得浑身发冷。这些幻象无法伤到他的身体,但却对他的精神造成了很大的冲击。
火光慢慢退去,慈眉善目的观音像取代凶神恶煞的厉鬼,温柔而悲悯地注视着芸芸众生。
四周很安静,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他们的幻觉。
但薛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曾真真切切地发生过。这里死过很多人,很多很多无辜的人,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杀死了。
为了不再被人欺辱,所以就把自己变成欺辱别人的人。为了不被视若草芥,便不择手段地变得更强,反过来主宰他人的性命。
这是薛洋学到的全部。也是残酷的生活教会他的唯一的东西。
如今的薛洋已经不再是栎阳那个天真的孩童。
是他自己亲手杀了那个孩童。
薛霖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必然会出现结果。正因如此才越发感到难过。
无数的因果造就了如今杀人不眨眼的薛洋,而这因果还在世间不断重复。
隐约间,似有一个想法如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他一开始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待要细细琢磨便听闻一声惊呼。
“宋道长?薛小兄弟?你们怎么在这?”
薛霖顺着声音回过头,不由得惊讶道:“怎么是你们?”
蓝景仪晃晃手上拿着的小袋子,解释道:“前段日子在云梦听闻此地有鬼物出没,便过来看看。你还没回答我呢?这都大半年了,你们离开兰陵之后去哪了?怎么来云萍了?是要去云梦吗?”
“不是,我们来是想了解一些事,有关于金光瑶和我阿爹之间的事。你们知道他葬在哪里吗?”
蓝思追神情微顿,随即笑笑,说道:“双尊墓不在这里,观音庙附近有人居住,那棺椁怨气太重不宜在此处安葬,这样,我带你们过去。”
“不会麻烦吗?”
“这有什么,我们本来也要去那里,一起走吧。”
薛霖点点头,走之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观音像,忽然觉得这观音和孟瑶长得好像。这其中必有什么故事,他心中一动,故意快走几步跟在蓝景仪身后,和他共乘一剑。
双尊墓修在一处僻静之地,由蓝家、聂家、金家和江家共同看守,以防有人蓄意破坏封印。此地距离云萍较远,飞过去需要花些时间,足够薛霖打听出自己想要的讯息。没想到这背后有这样复杂曲折的故事。
薛霖一时听得呆了,连到了地方都不知道,呆呆地被蓝景仪拉着跳下飞剑。他原本以为金光瑶会是一个无恶不作丧尽天良的大坏蛋,但他听到的一切却又颠覆了他的猜想,一时之间心情复杂无比。
谁对谁错,当时的人尚且不知如何定论,他这个事外人也不好多说些什么。只是看在这金光瑶与他阿爹交好的份上,最后再为他做些什么吧。
他不知道这个方法可不可行,他以前从未有机会试过,刚好借着这个机会试试,如果成功了……
薛霖看向宋子琛,目光顺着漆黑的尸纹缓慢上移到他青白的脸上,想着曾经还活着时候的宋道长,轻轻叹了口气。
但愿这个方法能够成功。
十八、
“这里是入口。”走在最前面的蓝思追忽然停住了脚步,“从这里开始要跟紧我,里面阵法复杂,怕是会有危险。”
四个人排成一列纵队,蓝思追走在前面带路,蓝景仪走在最后面,以防意外情况。一进入林中,四周立刻静了下去。
那种静是完全死寂的,就好像林中没有任何活物一样。越向前走越觉凄冷,一般情况来说,越是往林子深处走植被会越发茂密,但这里却是越走植被越少,到最后只剩光秃秃的砂石。
突然之间,寂静被打破,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吓得薛霖差点跳起来。宋子琛摁住他的肩膀,带着他往左前方走了三步,眼前的景物豁然起了变化。他们已经走出了阵法。
在他们前方是数十个石柱,每个石柱以铁链相连,组成一个巨大的封印阵,封印着最中心的坟墓。
怨气好大,薛霖刚刚站在这里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难怪一点植物都没有。
他向前走了一步,一股强烈的怨气缠上了他的腿,他连忙向后退了几步,运起口诀将怨气炼化。比以往更加强大的灵力游走在丹田,他诧异地发现自己的力量增强了许多。
薛霖更加坚定自己想要试一试的想法,掌心一翻浮现出一个绿色的光点,趁人没有发现迅速将光点摁进土地里。
“你做什么??!”蓝景仪惊道,还未来得及做什么,只听地下传来阵阵轰鸣,刹那间地动山摇。
宋子琛护住薛霖向后跳跃几步避开地裂,刚一站定就被突然涌出的仙门弟子拿剑包围着。
“你们是谁?光天化日竟想破坏封印,好大的胆子!”为首的聂家子弟怒声道,“给我拿下,捆着去见宗主。”
“诸位,稍安勿躁。你们看。”薛霖抬起手,指向他们身后的位置。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坟墓旁不知何时长出一棵树,与其同时,四周忽然掀起阵阵狂风,浓厚得犹如实质般的怨气呼啸着向那棵树的方向奔涌而去,霎时间天地为之变色。
但那棵树却丝毫不被怨气影响,不但没有枯萎反而是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由一指粗的幼小树苗长到需要数人合抱不过短短几个呼吸。
薛霖闭上眼睛,身体缓慢漂浮到半空,飞向了那棵大树。浅绿色的光点如萤火虫飞舞,温柔地包围着他。自下山来便未曾有过的充盈感充斥着他的身体,他深深吸了口气,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已经回来了大半。
“谢谢你。”薛霖将手贴在树干上,用神识与树木沟通。这棵树由他的种子发芽生长而来,相当于本体的分身,他的意识与它相连。
顺着地下交错的根系,薛霖找到了埋在下面躁动不安的棺椁。他凝神静气,用灵力破开一条小缝,操控着根系向内生长,不待棺内凶尸反击,迅速用根茎将其束缚包裹,并在已经腐烂的骨肉里扎根。
已经没有人类意识的凶尸发出阵阵怒吼,不停用蛮力破坏着根茎,但破坏的速度没有生长的速度快,薛霖握紧手,加大了灵力,将凶尸牢牢控制住。
就像在进行一场费时费力的拔河比赛,薛霖在赌这个方法能够成功。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仍旧勉力支撑着不肯松手。渐渐地,根茎由内而外将他们牢牢捆在一起,凶尸的反抗弱了下去。
薛霖看到了,有两团极其微弱的光亮在他们的心脏处闪烁,连忙操控着灵力将其从凶尸的身体里剥离出来。
那两团光亮飘入树木之中,缓慢上升至枝头。看到这一幕,他不由得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成功了,凶尸可以通过这个方法复活,他成功了!
薛霖收了灵力,睁开双眼,只见满树绿荫瞬间变作粉白飞花,飘飘洒洒如雪一般飘落。
他从树上跳下,才发现自己被一大群人包围了,宋子琛手持拂雪立在树前不让任何人靠近。站在众人最前面的那个人他认识,正是蓝家宗主蓝曦臣。
薛霖对他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连忙解释道:“蓝宗主,我是在帮忙。想必你已经察觉到,这里的怨气已经都清除了。”
“的确。”蓝曦臣点点头。正因如此,他方才并未要蓝家子弟出手。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孩子没有半分恶意。
“帮忙?帮什么忙?你们认识?”
“认识的。这位薛霖薛小公子是……”蓝曦臣话到嘴边卡住了,显然是不知道该怎么介绍。
薛霖自己也知自身情况复杂,连连摆手:“没什么没什么,我一个小孩什么也不是。只是先前有求于蓝宗主,这才说认识的。”
问话那人摇了摇扇子,显然是不大相信,但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追问,转而问他:“你刚才说的帮忙是帮什么忙?还有你对我大哥的墓做了什么?”
“你大哥?”薛霖一瞬间还以为他问的是金光瑶,毕竟这人身量不高,和他先前在幻境里看到的孟瑶差不多,便笑道,“放心,你大哥很快就会回来的。”
此语一出满座皆惊,连宋子琛都忍不住斜眼看他。
薛霖咧着嘴,难忍自得之意,但怕被其他人听去,便特意凑过去,在蓝曦臣和那人耳边道:“我方才已将他们的魂魄从肉身之中抽离。现在只待花落了,结了果,再把这果子放在一具刚刚死去不足十二个时辰的尸体口中,然后等着就行。”
“你,你说的可是真的?”蓝曦臣急切追问道。
“当然了。”薛霖可是有十足把握的。“不信尽管去试,只是这尸体一时半会儿不大好找吧……”
“不。刚好有。”那人捏紧了手中折扇。“聂家刚刚找来一批祭祀刀冢的尸体,其中有一具和大哥身形相仿,是我聂家子弟,在夜猎之中失手死于妖兽之口。”
“怀桑,不知是否还有……”蓝曦臣低声唤道。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蓝宗主。”聂怀桑冷声打断了他,“但是那个人,那个人是亲手杀害我大哥的凶手!你要我去救?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对谁都好心好意,但为何对我如此残忍?要我去救一个杀了我大哥,也是你结拜大哥的人?难不成在你心里只有他金光瑶算是兄弟!”
“怀桑!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怎会不把大哥当做兄弟?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看法,倘若我……”
“不必再说。你若想救便去救,不必问我怎么想。难道你担心我耍花招杀了金光瑶?你是不是觉得他是我杀的?”
“你误会了怀桑,我……”
“告辞。”聂怀桑用力一甩袖子,却因过于生气手指不住发抖,导致扇子没有拿稳,随着他的动作跌在地上,将好好的象牙骨跌作两半。他二人没料到这一下,当即都有些怔住。聂怀桑很快回过神,没有去捡扇子,只冷冷哼了声,便领着聂家的人离开了此处。
蓝曦臣望着他的背影怔愣片刻,神色极为伤感,最后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人走了。
看了这么一大出的热闹,薛霖下巴都快合不上了。
这,这都是什么复杂而曲折的关系啊?不行不行,总感觉瓜没吃全,等有时间一定要去找景仪哥补补课。
正想着,肩膀忽然被人轻轻碰了一下。薛霖回头看去,这才发现宋子琛身上是负了伤的,顿时觉得有些内疚。想想就知道,宋道长这人不可能对那些仙门弟子真下狠手,但那边是真的往死里打。这些都是为了他。
“你没事吧?”宋子琛将他从头到尾看了个遍,最后将目光停驻在他的脸上。“这个是什么?”
“这个?啊,没事,是妖纹。”薛霖在他面前张开手转了一圈,给他看自己的新衣服。“我的力量恢复了,所以外貌会有一些变化。”
他身上原本穿着的是深蓝色的短打布衫,现在却变成件锦缎长袍,若竹色的长袍打底,衣摆领口皆有精细刺绣,外罩一层轻薄软纱,朦胧好似江南烟雨中一丛碧绿修竹。而那叶子随风而舞,在白皙干净的脸颊上留下淡淡的痕迹。那双眼睛闪闪发亮,有如竹丛深处卧着一层春水,清澈而温柔。
若是换个人来,宋子琛或许还能夸一句好看。但眼前这孩子长了张和自己相似的脸,这心情就真的非常微妙了。
他看着同飞花嬉戏的薛霖,忍了又忍,才不至于当场暴走。
罢辽,他还是个孩子。
薛霖玩够了,蹦跳着又跑了回来。他好久没像今天这么高兴了。
“我们走吧。”他笑着说,“虽然有点想留下来看热闹,但这果子一时半会儿结不出来,就不再等了。也许我们以后有缘还能再见。”
不知为何,宋子琛总觉得这句话说得有几分惆怅。他摇摇头,将这个念头抛在脑后。
“接下来要去哪?”
“回去。”薛霖猛地一挥手,指向了遥远的天边,“去我出生的地方。在那里有一切的答案。但在这之前,把这个放进锁灵囊吧。”他合上手掌,再展开时掌心多了两枚碧绿的种子。
“做什么?”虽然口上这样问着,但宋子琛已将锁灵囊拿了出来。
“凝魂。”薛霖将种子分别放入袋中,这方法由来已久,民间传说里有不少人死后魂魄伏在树木花草上修炼成精,他也是学来的。
是该回去了,该做一个了断了。
十九、
传闻,抱山仙师居于云端仙山之上,仙山之上四季如春,花繁叶茂。往来之人皆驾雾腾云,道骨仙风,恍然若人间仙境,但却无人知晓仙山所在何处。
仙山难寻,但对薛霖来说不过是眨眼之间。
再次施展缩地成寸之术,再一睁眼,二人便已到达薛霖本体所在。
一别经年,而今故地重游,种种往事涌上心头。
宋子琛不由得一阵恍惚,仿佛辞别抱山仙人下山去寻晓星尘不过是昨天才发生的事,那树旁的石桌石椅纤尘不染,再回首却道景色依旧,人已非昨。
薛霖见他想得出神便没去打扰,径自走到那棵最大最粗的树前轻抚树干,轻声道:“我回来了,阿爹。”
树叶簌簌作响,似在回应他的问候。算算这一走将近六年,当初阿爹交代的事差不多完成了一半,至于剩下的一半……他另有打算。
又等了一会儿,薛霖看宋子琛回过神才开口道:“我们走吧。”
“要去哪里?”宋子琛如往常那样拉住他的手。薛霖犹豫一下,改为挽着他的手臂。
突如其来的亲昵让两个人都有点不大自在。尽管一路上也有过接触,但这般刻意实在是让人有些难以适应。
宋子琛忍住被人触碰的不适,他虽然不再有人类的触感,但不代表心里不会觉得别扭,就这么僵着本就很硬的身体,被薛霖拉到后山一处泉水边。
宋子琛将锁灵囊递给他,薛霖打开一看,两颗碧绿色的种子全都变了颜色,一颗变作很浅很浅的淡蓝色,一颗却是半白半绿。
他叹了口气,摇头道:“只有一颗融合的很好,另外一颗因为魂魄不全,种下去需要一些时间才会发芽。不过还是有希望的。但是……”他看向宋子琛,“残缺的魂魄融合后肯定不会像完整的那样,有可能会失去一些记忆,或者是性情大变。”
“没关系,只要他能活着。”宋子琛急切道。
薛霖听后不再犹豫,将种子打入地下。很快,幼小的树苗钻破土壤,吐出一片绿芽。
宋子琛知道,这是阿菁。阿菁的魂魄受损没有晓星尘那般严重,温养了这么些年多少养回了点,所以融合的会更快。他默默注视着那一小片土地,期盼着能看到另一颗种子发芽。
薛霖抱着手站在一旁,虎牙无意识地咬着下嘴唇,内心陷入剧烈的挣扎。
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说过实话。
薛洋在临死前交代的事其实是杀了宋岚,以魂补魂。
“听着,你要去找一个叫宋岚的臭道士。他很好找,你看谁和你长得一样,谁就是宋岚。还有他不能说话,脸上会有一道一道的黑色尸纹。找到他,骗取他的信任,必要时杀了他。但不要伤害他的魂魄。抢到他身上的锁灵囊,将他的魂魄与破碎的最厉害的那个融合在一起,然后回来,复活锁灵囊里那个叫晓星尘的人。”
他原本应该这样去做,实际上也的确按照薛洋所讲的那样,一点点骗取宋岚的信任,但他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不忍心对宋子琛下手。
他应该早些下手的。就像在双尊墓前那样,用藤蔓缠绕住宋子琛,然后将他的魂魄剥离出来。只不过金光瑶会借助种子重生,而宋子琛是彻底地灰飞烟灭。如果不杀宋子琛,不用他的魂魄修补晓星尘的,那他自己将付出极大的代价来复活晓星尘。
思及此处,薛霖眼神微暗。虽然都是用种子转生,但两种方法是不一样的。
凶尸是施法将魂魄困在已死的身体里,尸身不腐,魂魄不散,永世不得超生。但凶尸的魂魄是完整的,只要设法将尸身破坏取出魂魄,就能让魂魄以果实的形式被人吞服,从而夺舍重生。
可是晓星尘的魂魄是破损的,如不修补就只能是与树木融合,这就相当于给树木开启了神智,从人变成了树妖,必须要慢慢修炼才可得人体。
如果想快速复活,就要像薛洋给他塑造人身那样,搭上他全部的法力和修行。
无论哪种选择都会是他不愿看到的结果。但在这之前,薛霖想,他应该去问问晓星尘是怎么想的。
“我来吧。”他走过去蹲下身子并以掌抚地,闭上眼睛集中精神,用神识探索着没有发芽的那颗种子,以自己的灵力呼唤着余下的碎片。
云端之上,正在注视着这一切的白衣女子微微摇头,双手一翻从袖中变出盏魂灯,口中默念口诀散了设下的禁制,只见银光一闪,一团淡蓝色的光晕咻地飞了出去。
与其同时薛霖心头一动,自然是感应到了有另外一团残魂融入到了种子里。
原来,晓星尘的一部分破碎的魂魄是回到了这个他从小生活心心念念的地方,难怪在人世间怎么也找不到。
薛霖的神识小心触碰着那团魂魄,用最纯净的灵力帮他融合。银光微闪,原本分离的光团慢慢融合成一个完整却虚幻的人影。
“晓星尘。”薛霖轻声道,生怕将他再次震碎,“我会想办法重塑你的身体,让你真正活过来。”
“谢谢你。”那团光影发出一声非常非常轻柔的叹息,“但是我不需要,你也不必为我再做些什么。”
“为什么?难道你不想活过来?”薛霖十分惊讶,“为什么不想活着?”
尽管他是不大情愿搭上自己复活晓星尘,但真听到晓星尘的拒绝他还是有些无法理解。
为什么会有人不想活呢?难道……
“难道是因为我阿爹,你还恨着他?”说到这里薛霖陡然上了些火气,“他,他为了你牺牲那么多,连命都搭上了,你却还是恨着他?恨到连活着也不肯吗?”
晓星尘沉默不语,默默摇了摇头。
“你是不想活着,还是不想再见他们?”
“你不懂。”晓星尘似乎努力像让语气轻松一些,但话说出口听着仍旧像是叹息,“就是因为牺牲太多。白雪观的人,义城的人,还有很多很多因我而死的人。我活着,就只有无尽的痛苦和忏悔。我的良知让我痛恨造成这一切的凶手,但同样,我无法恨促使他做这一切的缘由。对那些无辜的人,只一句道歉是万万不够的。只要活着,我就没有办法恨薛洋,同样的也无法去原谅,我只会活在他希望的地狱之中,不断地自责和愧疚。”
他顿了顿,没给薛霖开口的机会,“我会不知道复活的代价吗?薛洋,子琛还有你的牺牲会换回我的命,但若是这样我宁愿不要复活。我不想再欠着谁。”
“我从来没有怪过子琛,从来没有,我只是觉得很对不起他,害他丢了一条命,变成现在这个模样。还有白雪观的所有人,是我对不起他们。你问我恨不恨薛洋,我其实不太清楚了,但我这样说不是我已经原谅他做的一切,只是……所有的人都不在了,爱或者恨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薛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从晓星尘那里感受到的抗拒和疲惫让他闭上了嘴。
眼前的人似乎再也不愿掺和进红尘俗世之中,也不愿再欠着谁。
薛霖觉得,如果要晓星尘自己去选择,他可能更情愿将复活的机会让给宋子琛。因为他害他失去一条命,那便想办法还他一条,至于再多的,他给不了了。
见他这一脸的纠结,晓星尘忍不住笑了,“有一天你会明白,人的感情很复杂,所以事情常常会出乎我们所料。倘若一开始子琛没有上前教训薛洋,倘若我没有去帮助常萍,倘若我将眼睛换给子琛后他没有来找我,倘若我没有去救阿菁也没有救过薛洋。但正因为我们是人,对于他人的苦难很难视若无睹,才会一步步走到现在这个局面。不要去怪谁,也不该去怪谁。可笑我这一生,净是被安排着、被愚弄、被欺骗,哪怕是死后也不得安宁。所以这一次,我想自己做决定。”
“我想,你也已经有了自己的选择对不对?”
“我……”
“子琛……会是个好父亲。回去吧。”
薛霖猛地睁开眼睛,不知何时他额头上已全是冷汗。掌心之下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他挪开手掌,一株绿芽随风舒展着身体。
“怎么样了?”宋子琛上前一步将他扶起。
“他拒绝了。”
“我是问你的身体如何?有没有哪不舒服?头晕吗?”
“我……很好。”薛霖苦笑道,忙活了一通居然是这么个结果。
虽然和他当初打算的很像,但事情真变成这样他心中满满都是失落。
心里的情感如此复杂而奇怪,他简直想要骂自己一顿。
“我刚刚问他要不要帮他重塑身体,他拒绝了我。”他看着宋子琛,竟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值得吗?”
宋子琛微微一怔,沉默片刻后摸了摸他的头,叹道:“你和他很像,对于在意的都很执着。他执着于复活星尘,而你想他能够回来。那么你觉得值得吗?”
值不值得这件事,也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清楚。只要自己不后悔,那就是值得。
薛霖长舒一口气,心中郁气散了不少。伸手挽过宋子琛的手臂,拉着人往前走。宋子琛最后回过头深深看了一眼河岸边那两棵嫩苗。
“再见,星尘。”
新生的绿树随着清风微微摆动着枝条,似在同故人道声珍重。